乌克兰危机是冷战以来对欧洲冲击最大的地缘政治事件，将加速抑或损害欧盟未来发展？这既是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也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本文试从经济、战略自主及一体化三个维度对欧盟未来3-5年发展前景作一初步分析。

一、经济发展前景

从相关发展趋势来看，乌克兰危机将给欧盟带来相比此前的债务危机等危机更为严重的长期性影响。

第一，欧盟特别是德国可能经历新一轮的去工业化进程。完全排斥俄罗斯天然气，这对欧盟和欧洲国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结构性的变化。所造成的后果是明显的，不仅大量的能源密集型企业减产或倒闭，整体制造业也因为能源价格上涨导致成本上升、竞争力下降。雪上加霜的是，美国不但能源价格低廉，而且由于资金相较欧盟更为充沛，能够提供更多的补贴，这将对欧盟制造业形成强大的虹吸效应。

第二，欧元区和德国可能进入逆差时代。2022年前三个季度，欧元区贸易逆差为2666亿欧元，而2021年同期则是顺差1292亿欧元。2022年极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开启，也就是说欧元区和德国将极可能面临长期贸易逆差的新局面。其原因一是能源进口价格将居高不下，二是失去俄罗斯后市场变小，三是欧元贬值及制造业竞争力下降。贸易逆差不必然是一个坏现象，但对于欧元这样一个没有中央政府支持的货币来说，将不可避免增加欧元区金融风险。

第三，德国风险的溢出效应将逐渐显现。德国受乌克兰危机的短期及长期影响均十分突出，其经济已经开始下行。德国经济出现问题，一是会影响到周边国家如波兰、捷克、匈牙利、斯洛伐克等国，这些国家已经深度融入德国产业链，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二是会影响欧元区稳定，德国如果意大利化（经济停滞、债务攀升、政治不稳），也就意味着欧元区的终结。

第四，债务风险将更为突出。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前，欧洲国家债务占GDP比例已经有明显上升。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欧洲国家出台了大规模的对民众和企业的补贴措施，所需资金大部分来自于不可持续的债务。与支出和借贷规模扩大相反的是，欧盟经济正在经历新一轮的下滑甚至衰退，换言之，未来欧盟国家很难通过经济增长来降低债务水平，欧盟国家特别是其中的脆弱国家债务负担将更加难以承受。

二、战略自主前景

乌克兰危机让本已不被看好的欧盟战略自主前景更加的黯淡。

在防务领域，欧盟战略自主意愿明显下降。中东欧国家特别是波兰、波罗的海国家，对美国和北约更为倚重，要求美国在本国建立永久军事基地并增加驻军。北欧的中立国芬兰和瑞典向北约提出了加入申请。

欧洲国家增加的军费，大部分仍可能流向美国而不是欧洲国家的军工企业。德国1000亿欧元的军事现代化基金，首批支出是采购美国80架F-35战斗机。这显然不是战略自主一个好的迹象。欧盟的多数成员国，仍将采购美国武器作为对美忠诚度的体现，以赢得美国好感而不是建设欧盟防务自主为目的。

在经济领域，欧盟的战略自主能力从长期看也呈下降趋势。过去几十年来，欧美经济实力对比一直在朝有利于美国的方向发展。1995年，欧盟GDP为8.3万亿美元，占世界经济总量26.9%，美国GDP为7.64万亿美元，占世界的24.7%；2020年，欧盟GDP为15.19万亿美元，占世界的17.9%，美国GDP为20.95万亿美元，仍占世界的24.7%，欧盟与美国的经济差距在拉大。

乌克兰危机对欧盟经济的损害远远超过对美国经济的损害，将加速改变欧美经济实力对比及双向依赖的关系，欧盟对美国的依赖会越来越大，而美国对欧盟的依赖则将越来越小，如同在安全与防务领域，美欧在经济上也将变成一种不平等的关系。

欧盟内部力量格局的变化也不利于战略自主建设。欧盟内的中东欧和北欧成员国传统上更为亲美，热情拥抱北约，对欧盟战略自主持疑虑甚至反对态度，担心触怒美国。乌克兰危机的爆发让这些国家站上了道德制高点，在他们看来，乌克兰危机的爆发证明其看法是正确的，而法德的做法是错误的，所以这些国家指责法、德等国更为理直气壮。

从目前来看，中东欧及北欧国家在欧盟内的声音明显增大，其政策主张，如亲美遏俄正成为欧盟内的主流。只要乌克兰危机仍在持续、只要欧俄对峙状况不改，中东欧及北欧国家对俄强硬政策就仍将是欧盟主流对俄政策，美国及北约就会继续主导欧盟外交及安全政策，欧盟战略自主思想就很难成为主流。

三、一体化前景

从积极方面来说，乌克兰危机给欧洲一体化带来新动能，一是命运共同体意识增强，二是地缘政治意识增强，三是共同行动的紧迫性上升，但与此同时，乌克兰危机也强化了欧盟内部业已存在的阻碍一体化发展的负面因素。

其一，内部矛盾将愈益突出。一是南北矛盾。由于南欧国家财政普遍捉襟见肘，无力拿出更多资金用于应对生活成本危机。而富裕的北方国家则可以花更多的资金来保护本国民众和企业。这意味着德国企业将相对法国、南欧国家企业更具有竞争力。这将进一步加大德国等国与南欧国家经济的分化程度，自然也招致这些国家的怨恨。二是东西矛盾。东、西方在对俄短期政策上虽达成了一致，但长期战略性目标存在较大差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差异会更加突出。

其二，领导力的缺失。欧洲一体化主要靠大国推动，法德作为最大的两个国家，传统上扮演了欧洲一体化的领导者角色，但乌克兰危机削弱了这一角色。一是两国道德权威下降，特别是对中东欧及北欧国家而言更是如此。既然两国过去的对俄政策是“错误的”，那么其任何有关欧盟政策的建议都可能引发中东欧及北欧国家本能的猜疑甚至反对。

其三，民粹主义的掣肘。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欧盟国家的选举已经显现了这一发展趋势。2020年5月法国总统选举，极右翼的国民阵线领导人勒庞得票率创新高；6月议会选举，极右和极左政党所获议席大幅上升，执政党被迫组成少数政府。9月瑞典议会大选，极右翼的民主党成为议会第二大党，并参与执政。9月26日的意大利选举，产生了意大利历史上最右的一届政府，新任总理梅洛尼是有法西斯主义渊源的极右翼政党意大利兄弟党领导人。政治的极化、碎片化将加大欧盟成员国之间协调和妥协的难度，阻碍一体化的深化发展。

四、结语

乌克兰危机将极大影响欧盟发展前景，称得上是欧盟发展史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历史性事件，将进一步削弱欧盟实力和国际影响力，加速欧盟在世界地缘政治格局中的边缘化进程。欧盟诞生于冷战时期，其发展壮大促进了世界的多极化，也起到了平衡美国霸权的作用，乌克兰危机对欧盟是一个悲剧性事件，不仅打乱了其正常发展进程，也可能扼杀其成为世界一极的地缘政治梦想，这不利于世界的多极化、不利于遏制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当然，这一切并非必然，如果欧盟能对乌克兰危机的教训进行正确的反思、能够团结一致、能以更为开放和包容的态度看世界，那欧盟也可能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助理兼欧洲研究所所长，文章转自“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