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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惠:法国国民联盟的再转型及其影响
发表时间:2022-11-07 20:10 来源:国际网
通过弱化反建制主张,关注多元化议题,强化政党的组织性这三种举措,国民联盟实现了再转型。这进一步淡化了其极端主义色彩。但也加剧了法国政治的极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法国传统政治格局。而且导致法国极右翼力量的分裂和重组,加剧了法国政党的碎片化和右倾化趋向。国民联盟在选举上的突破不断侵蚀和威胁主流政党的政治地位。为了赢得选举,主流政党不得不吸收和内化国民联盟的某些政策主张。但值得注意的是:民粹主义的政策主张更多的是一种政治博弈的手段,而非一以贯之的政治理念。一旦民粹主义政党从“抗议运动”转变为现有政治体系的一部分,在主流政治体制内参与国家治理任务时,其在意识形态和治理能力等诸多方面会有所转变与调整。

国民联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是法国乃至欧洲政坛上具有重要影响的老牌极右翼政党。在2022年4月举行的两轮法国总统大选中,国民联盟分别以23.15%和41.45%的得票率创下历史新高。同年6月,在法国国民议会选举中,国民联盟的议席暴涨10余倍,突破性地获得89席,与左翼政党联盟共同形成“反对的两极”,再次引发法国政坛的“政治地震”。这一结果使得马克龙在第二任期内成为议会少数派总统,可能面对“难以治理”的复杂政治局面。

国民联盟的再转型之路

作为反全球化浪潮背景下群体性崛起的欧洲民粹主义政党之一,法国国民联盟有其特殊性。

一是成立时间较早。国民联盟的前身是成立于1972年的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至今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与意大利联盟党、德国选择党、英国独立党等相比,国民联盟明显“资格更老”。2018年6月,国民阵线正式更名为国民联盟。国民阵线主席玛丽娜·勒庞在党代会上首次提出更名主张时,指出“联盟”一词蕴含“开放、创造性和负责任”的意愿,有助于消除法国民众对国民阵线的“心理障碍”。但更改党名的真实目的在于与原国民阵线划清界限,并为欧洲议会选举和法国总统大选做准备。

二是频频制造“政治地震”。在2002年和2017年的两次法国总统大选中,国民阵线已异军突起,分别以16.86%和21.3%的支持率进入第二轮;在2014年和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国民联盟又分别以24.86%和23.31%的支持率,连续成为在欧洲议会拥有最多席位的法国政党。国民联盟在法国总统大选和议会选举中的出色战绩不仅使其成功摆脱了在法国政坛的孤立地位和边缘化身份,而且对法国主流政党形成了有力冲击,甚至有学者认为法国已逐步形成了“马克龙-勒庞”的政治分野。当西欧政坛极右翼势力经历急速上升又大多陷入瓶颈之际,国民联盟仍一路“高歌猛进”。勒庞虽在2022年大选中再次败给了马克龙,但得票率却比5年前获得大幅提升。

自2011年以来,勒庞以“去妖魔化”为主开始了国民联盟的“正常化”转型,目的在于抹去老勒庞时期国民阵线法西斯主义和种族主义的负面形象。勒庞甚至通过公开点名开除父亲党籍和在竞选中去除勒庞姓氏的方式,来试图构建国民阵线的“新形象”。同时,自2009年欧债危机以来,欧洲经济复苏乏力,法国面临国内经济发展、社会福利和移民问题等多重痼疾的叠加,为国民阵线的政策转型提供了有利的外部环境。在此背景下,勒庞高举反欧洲一体化、反穆斯林的排外主义大旗,既强调弱化国民阵线原有的极端主义政党形象,也注重迎合经济全球化负面效应情势下广大中下层民众的诉求。正是借助国内外多重危机,国民阵线成功实现了政策转型,并在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和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一时期欧洲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群体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员,极大地撼动了法国共和主义政治传统,加剧了欧洲政治右倾化和民粹化的风险。

国民联盟实现再转型的举措

2011—2017年,勒庞继任国民阵线主席以来完成了首次政策转型,基本实现了“去妖魔化”的任务。2018年正式更名以来,国民联盟通过弱化反建制主张、关注多元化议题、强化政党组织性等一系列新政的推行,实现了再转型的目标。

一、弱化反建制主张

反欧盟和反移民是国民联盟一贯坚持的两大反建制主张。反对欧洲一体化和反欧盟是国民联盟作为反建制派政党的标志性政策,其反对矛头直指欧洲一体化的核心——欧元。在2012年法国总统大选中,勒庞提出法国应退出欧元区,恢复法郎的独立地位。此外,她还坚决反对《申根协定》,2015年《查理周刊》事件后,勒庞公开呼吁法国应停止执行《申根协定》。2017年,勒庞在竞选纲领中提出法国应就是否“脱欧”举行全民公投。而在2017年大选败选后,国民联盟不妥协的“疑欧主义”立场却开始逐步缓和。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国民联盟不再“怒怼”欧元,转而提出在“欧盟内部改革欧元”的设想,甚至开始大谈欧洲共同历史和文化价值观等。此后,勒庞还明确表示不希望法国退出欧元区。2021年7月,勒庞成功连任党主席后,继续强调国民联盟已放弃“激进主义”路线。

与此同时,国民联盟的反移民立场也开始逐步松动,从不妥协地反对向理性地介入转变。一方面,不同于老勒庞时期以反犹太人为核心的激进种族主义,勒庞反对穆斯林移民的立场,更多地迎合了近些年法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恐伊斯兰主义”心理。国民联盟还曾主张打击司法体系内的种族主义。2020年10月,针对法国国内伊斯兰激进分子事件频发的事态,勒庞第一时间发布推文,猛烈抨击马克龙政府的不作为,并借势呼吁“每个法国人都应抵制外来移民给法国社会带来的压力”。另一方面,国民联盟在反对穆斯林外来移民的态度上也更为理性。2021年3月,国民联盟在国民议会提出“抵制穆斯林价值观”的提案,明确指出穆斯林移民未能尊重法国社会世俗化的要求。在2022年总统竞选中,勒庞主张法国应就移民问题进行全民公投,但表示同样会接受“法国人欢迎移民”的公投结果。

二、关注多元化议题

国民联盟再转型期间,为了进一步扩大选民基础,特别是获取年轻选民的支持,国民联盟开始主动向环保主义、生态主义、性别议题等左翼政党的主流话题靠拢。勒庞上台后不久就发起所谓的“新生态运动”,在气候变化问题上反对以国际气候协定为机制和框架。2017年总统竞选期间,勒庞强调保护法国农业的重要性,猛烈抨击跨国公司转基因技术和杀虫剂滥用问题。2018年以来,国民联盟在环保、能源和生态问题上的反对和批评态度更为鲜明。2021年3月,当马克龙总统在国民议会提出“将环保议题纳入宪法举行全民公投”的提案后,勒庞即刻发布“反全民公投”提案,反对以欧盟的环境政策为标准,主张法国环境政策至上,强调风力发电对生物多样性的破坏,抨击欧盟环境政策的“虚伪性”,标榜国民联盟坚持“真正的生态主义”。

同时,作为一名女性领导人,勒庞充分借助性别议题吸引女性选民。除了以离异和单亲母亲的身份博得女性群体的关注和认同外,勒庞还将女权主义和排外主义紧密联系起来。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期间,勒庞倡议法国女性应为自由而将选票投给国民联盟。在赢得欧洲议会选举之后,国民联盟借助女权主义旗号反对穆斯林女性戴面纱,事实上是服务于反伊斯兰教和反穆斯林外来移民的真实目的。

在国内治安、新冠肺炎疫情等热点议题上,国民联盟继续作为反对派猛烈抨击马克龙政府的相关政策。自“黄马甲”运动发生以来,法国社会暴力事件频发,社会治安状况堪忧。国民联盟主张完善法律法规,增加警察和宪兵人数,加强警察治安队伍的执法权和执法地位,加大对犯罪行为的刑事处罚力度。2019年2月,法国国民议会通过《反暴力法》以加强对警察群体的赋权。2020年2月,国民联盟发表“安全白皮书”,表达对国内治安和警察安全的关切。此后,对于美国的“黑命贵”事件,国民联盟既抨击其种族不平等,也批评传统精英政体的弊端,认为这是导致警察权利难以得到有效维护的根本原因。国民联盟质疑新冠疫苗的有效性,反对马克龙政府的疫情防控政策,主张采取强制隔离而非放宽管制的政策。2022年7月,国民联盟出版《新冠病毒——从惨败走向深渊》一书,指出法国是经济遭受疫情打击最大的西方国家,正是由于法国政府和欧盟不恰当的政策导致疫情加剧。此外,书中还指出法国国内医疗资源不足和存在的种种问题,批评马克龙政府国家治理的“无能与低效”,强调疫情防控期间维护“主权”与“国家边界”的重要性。对于马克龙政府提出的在公共场合将“健康通行证”转变为“疫苗通行证”的措施,国民联盟又转而成为“人权卫士”,指责政府干预公民自由,并对此表示坚决反对。国民联盟在抨击马克龙政府各项国内政策的同时,成功地将种族主义、排外主义立场掺杂其间,显示出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属性。

三、强化政党的组织性

美国佐治亚大学政治科学家卡斯·穆德指出,政党组织能力的加强可以增强政党凝聚力,可以将选举成功转化为政治影响力,提高政党在政治活动中的议价能力。勒庞担任国民联盟主席以来,在保留老勒庞时期国民阵线基本组织架构的同时,不断加强党主席的绝对权威和领导地位,全面掌控党内事务。国民联盟注重组织纪律建设,特别是杜绝“老勒庞式”的口无遮拦,严厉禁止成员发布歧视少数族群和煽动仇恨的言论。为了进一步吸引年轻选民,勒庞还十分注重政党组织的网络化建设。2020年10月,勒庞脸书账号的关注人数高达158万,社交媒体成为国民联盟发表政见和获取年轻选民支持的重要组织渠道。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民调显示,勒庞在18-34岁年轻人群体中的支持率占比达25%,已超过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位居各候选人的首位。

正如“联盟”一词所蕴含的集合、联合之意,更名后的国民联盟通过积极推动党际合作,谋求欧洲范围内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互动与联合,以此扩大在欧洲议会的政治影响。2018年10月,更名后仅4个月,勒庞就与首个上台执政的欧洲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意大利联盟党主席萨尔维尼会面,开始了欧洲范围内民粹主义政党的结盟行动。2021年7月,勒庞又联合匈牙利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等15个欧洲政党,共同发表“联合声明”。2022年总统大选失利后,勒庞第一时间与匈牙利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主席、匈牙利总理欧尔班举行会谈,商讨俄乌冲突背景下欧洲政党的共同发展与应对之策。

国民联盟再转型的影响

国民联盟再转型是“多议题关注”和极端主义立场的巧妙糅合,其抓住法国社会的痼疾,以“人民”的名义自诩,通过对执政党的反对获得“抗议型选票”。对于马克龙政府在其第一任总统任期内提出的燃油税改革、退休金制度改革等新政,国民联盟均提出质疑与批评。而马克龙激进改革所引发的反对声浪,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和高通胀形势下所形成的外部挤压,成为国民联盟“吸粉”的重要客观条件。同时,国民联盟加强内部组织建设和扩大外部结盟,深刻反映出欧洲范围内民粹主义势力已开始从单打独斗走向抱团取暖的联合态势,而促进这种联合的深层动力是他们都具有反对欧盟和排外主义的价值认同。国民联盟的再转型给法国政党政治及政治生态带来了多方面复杂影响。

第一,国民联盟的再转型进一步淡化了政党的极端主义色彩,模糊了传统政治光谱的左右分野。虽然早在20世纪90年代,国民阵线即宣称“非左非右”的政治立场,但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政策主张已然成为国民阵线鲜明的极右翼标签。勒庞担任党首后开始采取“两步走”的转型策略。其一,通过初次转型成功“漂白”国民阵线被“妖魔化”的形象,从一个被广为诟病的极端化、边缘化的小党逐步走向“正常化”,通过在大选中获取的“高光时刻”,使国民阵线成功摆脱被孤立、被边缘的境地,政治影响力日益增强。其二,在再转型过程中,国民联盟通过弱化反建制主张、广泛吸纳左翼议题、强化政党组织建设及政党联盟策略,模糊了在法国政治光谱中的定位。而更名为国民联盟后,其所蕴含的看上去更为“开放、包容”的价值理念,成功获取了大批年轻选民的追随。在一定程度上,国民联盟的再转型打破了人们对于极右翼政党的“刻板印象”。国民联盟开始以新形象活跃在法国和欧洲政治舞台,对法国传统主流政党形成巨大挑战。

第二,国民联盟的再转型进一步加剧了法国政治的极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法国传统政治格局。在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中,国民联盟“虽败犹荣”,在第二轮投票中落后马克龙所在的共和国前进党17.1个百分点,比五年前缩小了10.9个百分点。此后,在国民议会选举中,国民联盟继续“蹿红”,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势头迅猛,已形成与主流政党分庭抗礼之势。同时,以“不屈的法兰西”为代表的极左翼政党,联合法国社会党、法国共产党、绿党等中左政党组成的“左翼政党联盟”成为国民议会第一大反对党,与国民联盟共同形成“两极”掎角之势,体现出法国政治激进化和极端化的趋向。有学者甚至指出,欧洲的政治分野正发生深刻变化,未来的根本对峙将出现在极左和极右翼民粹主义之间。而法国的政治极化现象已初见端倪。

第三,国民联盟的再转型导致法国极右翼力量的分裂和重组,加剧了法国政党的碎片化和右倾化趋向。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中另一极右翼政党“再征服”党以反对外来移民、反穆斯林为口号的激进主张,俨然已成为国民阵线极端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继承者”。据统计,42%的“再征服”党支持者曾是国民联盟的拥趸。老勒庞也公开表示对“再征服”党总统候选人泽穆尔的支持。作为一支新兴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再征服”党的兴起填补了因国民联盟再转型所导致的“真空”,为法国政局带来新的变数,在客观上壮大了法国极右翼力量,也体现出法国社会和民意日益明显的极右化倾向,加剧了在传统的中左中右翼政党之外小党林立的碎片化局面。

结语

国民联盟的再转型及其在法国国内和欧洲议会选举中的走强态势,深刻反映出法国社会寻求变革的渴望以及法国主流精英政治所面临的持续性危机。国民联盟在选举上的突破不断侵蚀和威胁主流政党的政治地位。为了赢得选举,主流政党不得不吸收和内化国民联盟的某些政策主张以吸引选民,获得选票。例如,在国民联盟的倒逼和影响下,法国主流政党在移民和难民等诸多热点议题上的立场也日趋保守。

然而,国民联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导致其在很多问题上“飘忽不定”,对马克龙政府的态度也绝非一成不变。例如,国民议会于2022年8月通过《紧急保护购买力法案》时,国民联盟意外地一反其反政府立场,以弃权方式表达了与马克龙政府的“合作”姿态,这是国民联盟再转型的鲜明体现;但在俄乌冲突的外交选择问题上,勒庞反对对俄罗斯实施制裁,主张在新的“欧洲安全框架”下妥善处理与俄罗斯的关系,表现出与马克龙政府乃至欧盟官方立场的相左,从中也不难看出国民联盟再转型的复杂性与多变性。由此可见,民粹主义的政策主张更多的是一种政治博弈的手段,而非一以贯之的政治理念。一旦民粹主义政党从“抗议运动”转变为现有政治体系的一部分,在主流政治体制内参与国家治理任务时,其在意识形态和治理能力等诸多方面会有所转变与调整。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文章转自“当代世界”公众号)

责任编辑: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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