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年前，一部再现沙特通奸公主被残酷斩首的英国纪录片《公主之死》引发轩然大波，愤怒的沙特政府百般阻播未果后实施报复：驱逐英国大使詹姆斯﹒克雷格，限制英国商人入境签证，胁迫黎巴嫩禁止英国航空公司航班越境，并从伦敦召回拉动英国高端消费的数百王室成员。石油王国的虎威在那个“闻油色变”的时期迫使不少国家低头屈从，禁止这部纪录片公映。

如今，更离奇的《名记之死》故事又将沙特推进国际舆论旋涡，由于苦主贾马尔﹒卡舒吉被怀疑遭到沙特官方有预谋地残杀、肢解、灭尸而更加骇人听闻，并因事发于第三国土耳其且拥有某种美国身份而掀起更大波澜，并刺激石油价格走高，给重温蜜月不久的美沙关系投下浓重阴影。

正如《公主之死》终究没有改变英沙关系正常化大势，《名记之死》一样不太可能动摇美沙关系根基，因为在国家利益这个大天平上，价值观与道德评判历来轻如鸿毛，无论王室千金还是一代名记，都不过是小小的牺牲品。

名记迷踪：从神秘失踪到“审讯致死”

10月15日，在美国流亡的沙特著名记者、前《祖国报》总编辑卡舒吉在伊斯坦布尔沙特领馆神秘失踪13天后，CNN援引消息灵通人士的话称，沙特正在准备官方报告承认卡舒吉死于一场“错误审讯”。这份报告可能的结论是，抓捕和审讯卡舒吉的行动在“未获授权和不透明”的情况下进行，相关人员将被追究责任。当然，这份正在起草的报告最终措辞也许还有变化。

这一最新进展表明沙特打算以下沉责任的方式妥善处理卡舒吉迷案引发的外交危机。另据报道，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已启程飞往利雅得，面见沙特国王萨勒曼，查清卡舒吉迷案底细并妥善处理由此引发的美沙关系危机。

本月2日，59岁的卡舒吉前往伊斯坦布尔沙特领馆处理与前妻离婚的法律文件，以便迎娶现任土耳其女友。但是，他应约进入领馆后便失去联系再未现身，在外等候的女友随即报警。土耳其警方介入后，沙特领馆称卡舒吉已自行离去，生死与领馆无关。然而，警方调取领馆周边监控录像也未发现卡舒吉离开的证据，甚至警方获准搜查领馆及领事官邸也未发现任何异常，唯一的疑点是，领馆称馆内没有电视监控记录。

随后，土耳其政府官员称，卡舒吉已被绑架甚至可能遇害。更有当地媒体报道称，一支由沙特王储穆罕默德贴身保镖领衔的15人“暗杀队”乘两架沙特专机入境并全程参与此案，待到土耳其警方在机场跟踪检查时，一架专机及部分涉案人员已经离境。随后，半岛台援引匿名证人的话称，卡舒吉在领馆内有过搏斗、呼救。土耳其媒体甚至称，当局已获得沙特领馆录制的卡舒吉遇害记录并分享给美国政府。最新爆料则是，卡舒吉入馆前将随身苹果手表交给未婚妻，这块手表同步记录了卡舒吉在馆内遇害的事实。

尽管沙特政府含糊其辞地否认与卡舒吉失踪有关，并主动提议与土耳其联合调查，但是，卡舒吉迷案不仅激化了原本不睦的土沙关系，引起联合国、英国的强烈关注，更在美国激起公愤。卡舒吉2017年流亡美国后，一直以《华盛顿邮报》专栏记者身份写作并继续抨击沙特王室，他的命运已非简单的沙特流亡者生死问题，而是关乎美国庇护权、公民言论自由和人身安全保障等重大关切。

卡舒吉迷案第一时间就置美国总统特朗普于尴尬境地。众所周知，特朗普在漫长商业生涯中与沙特王室关系密切，沙特和阿联酋王室曾出资支持其竞选总统以期上台后改变奥巴马政府的中东政策。特朗普进入白宫后将首次出访的殊荣回馈沙特，并斩获1100亿美元军火大单，以及未来10年沙特持续购买3000多亿美元武器并在美国大量投资增加就业的诸多红利。此外，特朗普如沙特所愿退出伊核协议，重新构建遏制伊朗的“中东北约”，使美沙关系在经历几年低潮后重温蜜月。

特朗普最初对卡舒吉案的回应语焉不详，当国内舆论压力陡增之后，他不得不反复表态称绝不容忍此案不了了之，并于14日发誓，一旦查明沙特负有责任将进行“严厉惩罚”。但是，他也反对部分议员关于冻结对沙特武器出口的制裁动议，称这笔交易事关大量美国人就业。

沙特政府不甘示弱，当天通过官方通讯社表示“拒绝任何威胁，无论是经济制裁、政治压力还是反复诬陷”，并称沙特王国的经济在全球经济中具有影响力和重要作用。沙特阿拉比亚电视台更声言将动用30种以上措施回击美国制裁，包括石油出口、武器进口、情报交换乃至调整沙特伊朗关系……受双方示强姿态的冲击，国际石油市场价格明显波动，15日伦敦布伦特原油价格上涨1.01美元，每桶达到81.44美元；德克萨斯原油价格上涨0.80美元，每桶达到72.14美元。

美沙灭火：公民人权事小，国家利益事大

为了避免严重伤害美沙关系并殃及美国经济，国务卿蓬佩奥、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特朗普的女婿兼白宫高级顾问库什纳等，都曾紧锣密鼓地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私下勾兑。CNN最新报道表明，美沙或许已找到折中方案，即无论卡舒吉“死亡”是否为王室或政府授意，将其定性为“未获授权”或“不透明”审讯，归咎为不合规不专业操作所致，以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他是否真的被肢解尸体并加以灭失，已无关紧要。

尽管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对外政策摆幅较大，萨勒曼父子治下的沙特外交也咄咄逼人，但是，美沙关系的基本盘由于相互依存度高而具有坚实稳定基础，即便受卡舒吉案波及也不至于偏离主航向而脱轨，总态势依然是稳定大于波动，信任多于怀疑，合作多于分歧，默契多于不合。因为美沙关系有超越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宗教信仰和文化差异的互补性、互利性、稳定性和战略性。

对沙特而言，美国是其最重要盟国，没有之一。首先，自世界进入石油能源时代，美国一直是沙特在地区和国际关系中稳定发展环境的核心维护者和保护者，沙特现代化也正是仰仗美国帮助才得以快速发展，沙特国家安全很大程度上依靠美国庇护；其次，美国是沙特王权制度和家族统治的最大靠山和安全港湾，是沙特化解西方政治压力和道德审判的保护伞，美国更是从不策动针对沙特政府的颜色革命；第三，美国是沙特借助石油和金融资本获得国际话语权、规则制定权的关键伙伴，是沙特用来撬动其他大国关系、借力干涉地区国家内政并遏制战略对手的超级杠杆。

对美国而言，沙特的重要性也毋庸置疑，甚至独一无二。首先，沙特向世界提供稳定的石油供应，确保欧洲、日本等主要经济体的持续能源需求，并通过与美国的合作控制世界能源市场，在特朗普打算切断伊朗全部石油出口并指望沙特弥补200多万桶短缺的今天，沙特的伙伴关系更加重要；其次，沙特是美国遏制伊朗等地区对手的长期和战略盟友，尤其通过沙特可以维持同多数阿拉伯国家特别是海湾小国的地区利益联盟；其三，沙特是美国最重要、最持久的军火市场，也是其最重要的债权国之一，对于保持美国制造业繁荣乃至经济稳定和金融安全至关重要；其四，沙特也是中东温和国家的领头羊，是美国推动中东和平进程、实现阿以和解并确保以色列安全的重要压舱石。

回顾70多年的美沙关系，双方经历无数风雨，即便遭遇“911”这样改变世界的重大考验，都没有动摇双方战略合作与彼此依存的根基。因此，一位沙特持不同政见者的无妄之灾，只能给美沙关系增加一点麻烦，只要沙特政府能自证清白摆脱干系，刚刚复原的美沙关系蜜月还会延续下去。

卡舒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命运尚未尘埃落定。即便最终被证实死于一场异国他乡的“审讯”，这位符合美国价值观的沙特名记，也一如30多年前被斩首的沙特公主，只能以死亡再次让世人见证强权时代的罪恶与双重标准的虚伪，并成为世界文明史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作者为著名国际问题学者、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联社总裁，文章转自华夏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