９月2日，一名年仅三岁的叙利亚小难民，在土耳其著名旅游胜地博德鲁姆附件的海滩遇难。照片曝光后，当欧洲社会反思自己的移民政策时，土耳其的反对派则将矛头指向了土耳其政府，认为土耳其对叙利亚政策是使叙利亚泥淖深陷、难民持续增加的源头之一。

尽管土耳其反对派的言论存在着国内政治角力的考虑，但其所指出的问题却值得反思。土耳其不仅在叙利亚内战中支持反对派武装，在对待另一大难民问题制造者伊斯兰国组织时，也迟迟不愿采取真正的军事行动。而在这些具体的政治问题背后，则能折射出土耳其的文明彷徨。

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在其《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将土耳其归入了文明上无所适从的国家的行列。在看待土耳其的对外政策时，如果只是从国家利益入手展开分析，将很难解释为什么土耳其会存在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看到了土耳其的文明彷徨与无所适从，才约略可以理解个中原因。

东方与西方间的彷徨

土耳其的地理位置处在欧亚大陆连接处，从土耳其的博德鲁姆到希腊的科斯岛，海路直线距离不到五公里，这是众多叙利亚难民选择从博德鲁姆偷渡前往希腊，再以希腊为跳板前往欧洲其他国家的重要原因。也因此，本该风光旖旎的海滩，却成为难民的魂归之处。

除了地理位置，土耳其与欧洲国家相对良好的关系，也是难民选择从土耳其偷渡的原因之一。可以说土耳其不仅是亲西方的，甚至将脱亚入欧、融进西方当做自己的最大梦想。1992年土耳其就加入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之后又一直谋求加入欧盟，只是迄今为止未能如愿。

土耳其一心想融入西方，但融入西方的道路并不平坦。土耳其所处的地域被称为中东，中东这一概念是作为西方人的欧洲人创造的。在地缘上说，土耳其已经紧挨着西方，但中东这一概念本身就表示着土耳其属于东方而非西方。当然，地理概念并不具备决定性意义，毕竟比中东更为遥远的远东地区的日本，在1868年明治维新之后基本上成功完成了脱亚入欧的过程。可日本的成功并不昭示着土耳其能够成功。

土耳其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在亨廷顿看来，伊斯兰教文明与基督教文明之间的冲突将是持久的。2001年的九一一事件之后，这样一种观点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乃至呼应，因而伊斯兰教国家想加入基督教国家的欧盟，从文明差异性上来说就越发显得不容易了。

同时，土耳其也无法否定自己在文明上与欧洲的异质性、与中东北非国家的同质性。因而当其获得欧盟入场券显得遥遥无期时，土耳其又重新思考东方，思考在中东的位置。尤其是2010年以来，“阿拉伯之春”已经使得众多中东北非国家从教权国家向世俗国家转变，土耳其作为这一地区世俗化改革最早、世俗化成效最好的国家，萌生出了要执中东牛耳的想法。于是我们看到，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自2011年开始几次在国际场合与美国、德国针锋相对，要在中东彰显土耳其的大国风采。

土耳其支持叙利亚的反对派，有其为北约成员国追随美国的考虑，也有土耳其穆斯林主体与叙利亚反对派同属伊斯兰教逊尼派的考虑，还有土耳其重回东方、重视中东、争取在中东地区话语权的考虑。然而，中东地区的势力纷繁复杂，与土耳其能够分庭抗礼的国家尚有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在中东地区无法力压群雄，会使土耳其仍对西方充满向往，在东方与西方之间不断徘徊取舍。

当下，新崛起的伊国组织，更将中东北非的既定格局搅乱。按理说，如果土耳其想在中东树立威信，打击制造中东难民问题的另一重要推手伊国组织，将是上策。但在打击伊国组织问题上，土耳其却一直态度微妙，迟迟不愿采取切实行动。要深入理解这一点，就要看到土耳其的另一彷徨，即在帝国与主权间的彷徨。

帝国与主权间的彷徨

作为叱咤一时的奥斯曼帝国的后裔，土耳其的帝国情怀，既在普通民众中弥散，也在官员中弥散。土耳其之所以不断在东方与西方间徘徊，原因之一也是它渴望获得大国地位。其帝国情怀的另一大重要表现，就是泛突厥主义的持续存在。

最近几年，当中国新疆的东突分子不断发动恐怖袭击、成为分裂势力的时候，无论是土耳其民间还是土耳其政府，都存在着一些人，对东突分子的行径持支持态度。他们还堂而皇之地打出泛突厥主义旗号，将自己归为突厥后裔，认为应该在全球范围内由突厥后裔组建成一个大突厥帝国。

其实，在很多帝国后裔国家中，帝国情怀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多数情怀下只是表现为追溯帝国荣耀而已，并没有成为政治问题。而在土耳其，以泛突厥主义为代表的帝国情怀，则明显有违现代主权国家原则，并且已经造成了与其他国家的外交冲突。

虽然在对中国东突分子的态度上，土耳其的表现是帝国式的，但是在处理伊国组织等问题时，其视角却完全是主权式的。2014年9月，在美国的倡导下，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卡塔尔、埃及、伊拉克等10国宣布加入美国打击伊国组织的联盟，土耳其并没有加入。当时土耳其的一些外交官被伊国组织绑架，成为土耳其不入盟的重要说辞。但问题是，在其外交官被绑架之前，土耳其也未曾积极介入打击伊国组织的行动。在其外交官获释之后，土耳其仍然在打击伊国组织问题上行动迟缓，一系列打击伊国组织的声明远胜过实际行动。

土耳其不愿意打击伊国组织，害怕库尔德人实力坐大是重要原因。长期以来，土耳其东南部的库尔德人与伊拉克、伊朗境内的库尔德人遥相呼应，要求独立建国。库尔德人的这种建国呼声远较泛突厥主义具有更加真实的历史和更加现实的群体。但土耳其面对境内库尔德人的独立要求，则坚决捍卫主权原则和主权边界，持续多年对境内的库尔德人武装进行军事打击，近年已使境内的库尔德人武装力量大为削弱。

但伴随着伊国组织搅乱中东政局，伊拉克的库尔德人武装则壮大起来。2014年夏，伊国组织武装挺进伊拉克北部和中部地区，当伊拉克军警纷纷溃败时，库尔德人武装对伊国组织进行了顽强抵抗，并扩大了自己的地盘。这也使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大受鼓舞。土耳其担心自己加入打击伊国组织的行列，形成了事实上与库尔德人并肩作战的局面，不利于抵制库尔德武装力量的进一步成长，这是其迟迟不愿真正打击伊国组织的重要原因。

土耳其的文明彷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解决的。但这种彷徨的结果之一，正如土耳其反对派所指出的，是中东难民危机的推手。而其他后果，如土耳其与周边关系的不稳定，土耳其大国影响力的树立艰难，因帝国心态与其他国家产生的外交冲突，还可能不断显现。

(作者任职于中国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文章转自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