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奥巴马政府对美国亚太战略进行了重大调整，引起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一般认为，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主要目标，是应对实力不断增长的中国，亚太地区也被视为中美之间的博弈平台。然而，作为中国的“战略协作伙伴”和美国在战略武器领域的对手，俄罗斯对该战略是什么态度？美国对俄罗斯在亚太地区作用是如何认知的？俄罗斯自身如何考虑？俄罗斯将采取什么样的策略？这些问题都将影响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效果，也是本文将要探讨的问题。

对于俄罗斯与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关系，国内的专题研究还不多。李兴探讨了美国战略重心东移与中俄地缘安全合作的关系。李认为，美国战略重心东移，使俄罗斯迎来了“战略机遇期”。一方面，矛盾向中国集中，中国对俄依赖加大，俄战略重要性凸显；另一方面，由于中国牵制了美军的力量，俄罗斯西部压力减轻。美国强势重返也使中俄有走向“准同盟”的可能。不过他也承认，由于美国的分化和挑拨，中俄安全合作的水平有限。程春华分析了俄罗斯学界对美国重返亚太的看法。程注意到，俄罗斯学者认为美国的亚太战略加深了俄美“战略互疑”，美企图削弱甚至废掉俄罗斯的核心军事力量。在俄罗斯学界和官方，“协作制美论”比“助美制华论”更受欢迎。为此，俄推出了面向亚太的“东进”战略。两位作者都指出，俄罗斯实行的是相对中立和全方位合作的安全政策。

学界对于俄罗斯亚太战略的研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对美国“再平衡”战略的判断。王海运、徐萍、刘守绪认为，美国重返亚太，对俄罗斯东部战略方向的安全构成潜在威胁。美国不会支持俄罗斯融入亚太，不会欢迎俄罗斯扩大在亚太地区的影响。柳丰华认为，美国重返亚太战略，使俄罗斯在亚太政治军事领域更加边缘化。亚太地缘形势还没有发展到俄罗斯必须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的程度，俄还要继续观望美对俄政策。在中美博弈的过程中，普京总统多半将采取中立立场，极力避免加入中美冲突，同时与两国展开务实合作。邢广程则认为，中国是俄罗斯面向亚太地区的同路人和伙伴国。

以上研究给本文提供了重要借鉴，积累了大量文献材料，给本文的写作打下了一定的研究基础。不过，现有研究似有两点不足。第一，现有成果主要来源于俄罗斯问题专家，他们倾向于从俄罗斯看美国，即俄罗斯对美国亚太战略的解读和反应，对于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从美国看俄罗斯，即美国亚太战略调整中对俄罗斯的定位和战略考虑，关注的不多；第二，现有研究一些论点的提出，论据和论证似乎不足，有些有主观臆断的嫌疑，缺乏全面综合的梳理和结论，因而说服力不足。以上不足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空间。本文主要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美国对俄罗斯在亚太地区角色的认知和期待，俄罗斯在“再平衡”战略中的地位。第二部分是俄罗斯对美国亚太新战略和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互动的看法。第三部分是俄罗斯的策略选择。第四部分是结论。

一、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中的俄罗斯

纵观近年来的美俄关系，无论是争斗还是合作，从反导问题到叙利亚问题，从阿富汗到北约东扩，从地缘角度看，几乎所有议题都集中在欧洲和中东地区。分处太平洋两岸的美国和俄罗斯，在亚太地区的互动少之又少。尽管俄罗斯人自诩为“亚太地区大国”，但美国人对此似乎并不“感冒”。

在美国人看来，俄罗斯对本地区经济和安全的贡献太小，把它视为亚太大国是不恰当的，充其量俄罗斯只是一个“二流的太平洋玩家”。所以，无论是奥巴马2011年在澳大利亚议会的演讲，还是希拉里的文章《美国的太平洋世纪》，以及拜登、多尼隆、哈格尔和克里的讲话，在“再平衡”战略的所有重要政策宣示中，对俄罗斯都不置一词。换句话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美国政府的再平衡战略忽略了俄罗斯的存在。

美国学术界和思想库与官方态度有所不同。在他们看来，美俄两国在维护亚太地区的安全和稳定方面拥有共同利益。鉴于中国力量的不断增强，双方需要建立“太平洋伙伴关系”来平衡中国。他们认为，美国应该对俄罗斯加以笼络，使其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

有美国学者注意到，一方面，再平衡战略刺激中俄两国进一步走近，习近平就任国家主席首站访俄，普京2012年再次担任总统后出访的首批国家包括中国，以及两国在日本海的联合军演等等，都是突出的例证。另一方面，除了中国以外，俄罗斯也大力发展与印度、越南、日本和其他东盟国家的关系，其中有许多国家与中国存在领土争端。除了在亚太地区的外交战略多元化以外，俄罗斯还推行战略模糊政策，在东海、南海岛屿争端中绝少表明自己的立场。

因此，在他们看来，俄罗斯不可能公开加入反华联盟，更不可能充当美国重返亚洲的支点，但只要它不积极反美，对美国就是有利的。俄罗斯目前的地位和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类似。当时美国向中国示好，虽然没有把中国变成朋友和盟友，但促成了中国不再积极反美。在苏攻美守的时刻，中国的举动确保了全球势力均衡，这也是对美国的一种帮助。所以，当前美国的主要任务，应该是鼓励俄罗斯与美国在亚太地区进行合作，防止其过度依赖中国。具体来说，美国应该关注并帮助俄罗斯开发俄远东地区，推动俄罗斯在亚太地区发挥作用。

如果说力促俄罗斯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防止中俄建立“欧亚协约”只是美国的初步目标，那么把俄罗斯拉入美国的怀抱，两国建立一个针对中国的“美俄协约”，才是美国的最高目标。布热津斯基对此有着非常清晰的表达。这位冷战时代的反苏斗士，如今呼吁把俄罗斯拉入西方阵营，由美国、欧洲和俄罗斯共同组成一个“地缘政治利益共同体”。当然，这个设想有一个前提：俄罗斯必须达到美国的“民主标准”。在某些美国学者看来，普京梅开三度以来通过煽动反美情绪，在国内他提升了自己的支持率，加强了政权的合法性。现在为了俄罗斯的全球声望和欧亚大陆的战略平衡，普京有必要向中国打出“美国牌”。

2012年9月，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海参崴会议期间，美国国务卿希拉里举行了一场记者会。有记者问及她对普京“东向”政策的评价，以及俄罗斯能否在东海领土争端中发挥积极作用。希拉里表示，俄在亚洲发挥“负责任的作用”没有问题，美国对此表示欢迎。她还希望美俄加强在亚洲和远东的经济合作。

希拉里回避了领土争端的问题，实际上俄日北方四岛问题悬而不决，俄罗斯也是亚太领土争端的一部分。另外，与俄罗斯关系密切的越南，也是美国竭力拉拢的对象。俄罗斯在亚太安全上如果发挥“积极”作用，只能使大国博弈的局面进一步复杂化，这对美国未必是好事。所以，身在俄罗斯的希拉里，只好对俄提出空洞的“负责任”作为期许，转而把重点放在了经济合作上。

二、俄罗斯对美国亚太再平衡和中美博弈的认知

有俄罗斯学者认为，目前亚太地区的局势，与十九世纪后半叶德国统一后西方的局势相似。当时由于力量平衡发生变化，国家间重新分配权力的斗争激化。当前，在政治和军事上，中美有走向冲突和对抗的可能；在经济上，两国却高度相互依存。与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根本不同。中美经济相互依存是两国持续和平共处的保障，当然这种共处面临重重困难，而且充满竞争。

在俄罗斯看来，欧洲安全体系目前已经接近成形，这个体系是建立在北约东扩的基础上。如今美国也想在亚洲如法炮制。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质，就是要在美国政治军事联盟的基础上，建立一个亚洲安全体系。

俄罗斯学者注意到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对俄的忽视。他们认为，为了称霸亚洲，美国故意对俄作为亚太地区大国的事实视而不见。希拉里的文章表明，美国已经决定同时破坏与中国和俄罗斯的关系。2011年，奥巴马宣布向澳大利亚增加派遣2500名海军陆战队。俄罗斯专家认为，这是一项长期战略，早在2004年美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就批准了这项决定。这将使美军在太平洋地区部署的速度更快，灵活性更强，其目的是对中国日益增长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进行制衡。在俄罗斯学者看来，美国选择澳大利亚而非日本或者韩国，表明这两个美国的亚洲盟友，还没有做好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的准备，也反映出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无能为力。

南海问题可以说是美国插手亚太事务的一个突破口。在一些俄罗斯学者看来，美国的目的是利用南海争端，离间中国与其他亚洲国家之间的关系。较之以前，近年来中国对南海岛屿的声索并没有增加，然而，美国出于自身需要，把中国描绘成一个强硬的咄咄逼人的形象。海上通信线路安全和航行自由是美国经常使用的说辞。实际上，这两者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威胁。俄罗斯专家认为，航行自由这种说法的实质，是美国在别国200海里专属经济区内开展军事活动的自由。从20世纪50年代起，美国就开始封锁中国的太平洋海岸，南海是目前中国仅存的活动空间。美国的真实目的，是图谋继续用探测船在南海收集海底信息，进而判断中国潜艇的航线。

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在经济上的主要支柱是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在俄罗斯专家看来，TPP的经济外表只是掩饰，它的本质是一个反华政治联盟。一方面，TPP的经济基础十分脆弱，谈判成员之间的贸易额，还没有它们与域外国家的贸易额大。泰国和菲律宾正在抵制TPP，印尼对它也毫无兴趣，越南要加入TPP主要是出于政治而非经济原因。另一方面，所有TPP谈判成员都与美国签订有军事条约，或者正在迅速发展军事关系。另外，TPP与美国的南海政策紧密相连，与美国进驻澳大利亚军事基地也有关。最为关键的是，中国没有加入，而且“永远也不会加入”TPP。甚至有俄罗斯学者将TPP比作东南亚条约组织，这个由美国拼凑的反共集团，在成立仅20年后就分崩离析。

三、俄罗斯的考虑：摇摆国

美国推出亚太“再平衡”战略，中美在亚太地区互动，俄罗斯面临着抉择。无论它做出怎样的策略选择，都有三个基本事实作为前提。首先，从实力上看，俄罗斯不如中国和美国，在亚太地区参与大国竞争的能力和意愿都有限；其次，中美两国过分亲密和激烈对抗，都不符合俄罗斯的利益；再次，亚太地区对于俄罗斯的未来日益重要。

因此，俄罗斯学者建议俄在中美之间平衡摇摆，适度参与亚太地区的竞争，为自己谋求有利地位和最大利益。他们认为，俄罗斯应该效仿当年的中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在美苏之间游刃有余，通过软平衡和临时外交同盟等手段，发挥“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换句话说，俄罗斯最好是一边坐山观虎斗，一边根据自己的利益选择伙伴。

俄罗斯非常注意保持地区政治和军事平衡，“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俄罗斯专家认为，一方面，俄罗斯必须拒绝美国、日本和一些东盟国家的企图，它们想让莫斯科公开或者秘密参与遏制中国的行动。另一方面，俄也不应与中国结盟，因为俄不想成为他国获取利益的人质，不应被卷入到与自身无关的冲突中。中俄同盟会破坏俄罗斯与美国及其盟友的整个关系体系，可能导致全面对抗甚至最终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西方对俄罗斯的安全和现代化都很重要，因此俄不允许其在东方的行动，损害其与西方的关系。

俄罗斯对于TPP的态度，或许可以印证上述观点。诚然，从经济角度看，对于TPP倡导的高标准和加速自由化，俄罗斯还没有准备好；另一方面，目前俄罗斯对外贸易主要集中在欧洲地区，即使TPP谈判成功，短期内对俄外贸出口也不会带来很大影响。不过，与TPP保持距离，俄罗斯还有另外一层大国关系的考虑。有俄学者认为，支持TPP对俄罗斯没有明显好处，但其消极影响却很显著，会使俄中关系出现不必要的复杂化情况。因此，俄罗斯倾向于支持“东盟+6模式”与TPP对抗。不过为了保持平衡，俄罗斯也没有明确表示将来要参与哪一方。

亚太局势适度紧张，对俄罗斯来说似乎是利好消息。随着南海形势升级的趋势日益明显，有俄专家建议，一旦将来冲突和对抗加剧，导致海上航路受阻，俄罗斯和中亚可以提供替代海上交通线路，把中东和非洲的资源运往亚太地区。亚太地区军备竞赛对俄罗斯军工企业来说也是大好机会。近年来，俄罗斯与亚太特别是东盟国家的武器贸易势头强劲，其中越南已经成为俄罗斯军火的最重要客户。

中美关系高度紧张不符合俄罗斯的利益。一旦两国对抗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俄罗斯势必要选边站队，其回旋余地大大减小。随着阵营之间的对抗加剧，亚太地区陷入冷战深渊的风险升高。然而，中国和美国过度亲密也令俄罗斯感到不安。俄罗斯学者注意到中美两国已经展开了亚太事务磋商，两国在军事和能源领域的交流也不断深入。俄罗斯担心自己被排斥在亚太互动之外，退居“二线”，最终的结局是被边缘化。

为了防止这种局面的出现，近两年来俄罗斯也推出了自己的“转向亚洲”政策。在俄罗斯人看来，西伯利亚和远东的落后与空旷，不仅可能危及俄国家安全，也影响了俄罗斯在亚太地区的地位。一方面，俄罗斯欲借亚太经济发展的东风促进这个地区的发展，增强自身实力；另一方面，俄罗斯也希望通过开发西伯利亚和远东，融入亚太地区，加强自身在亚太事务中的发言权。

四、美俄亚太合作将较为有限

根据上面的论述，可以初步得出以下结论。第一，对于俄罗斯在亚太的地位，俄罗斯自身定位和美国官方的判断存在明显差距。用普京的话说，长期以来俄罗斯就是亚太地区的固有部分。用梅德韦杰夫的话说，俄罗斯在亚太地区有着相当稳固的地位。然而，美国的亚太战略调整却丝毫不提俄罗斯。在美国领导人的表态中，俄罗斯在亚太地区似乎根本不存在。这种认知上的偏差，反映了美国对俄的轻视和防范，也反映出美国不愿俄在亚太发挥显著突出的作用。

第二，在亚太安全等“高级政治”问题上，美国和俄罗斯进行合作的希望较为渺茫。如今美国的关注点转向亚太，把中国作为主要对手。但也没忘了昔日敌手、今日“唯一能在半小时内”摧毁自己的俄罗斯。在俄日领土争端中偏袒日本，借朝鲜核问题在亚太部署反导系统，这些事实都提醒俄罗斯，美国不会放过任何削弱打压自己的机会。所以，俄罗斯对美国的“再平衡”战略还是提防有加。美国学者鼓吹的美俄合作，不会那么容易实现。

第三，在开发俄罗斯远东等“低级政治”问题上，美俄进行经济特别是能源合作存在一定前景。俄罗斯担心其远东地区成为中国的原料附庸，为了避免对中国过分依赖，希望引入其他亚太国家的投资开发该地区。除了日本和韩国，美国也有意参与这个进程。美国埃克森美孚公司已经投资100亿美元，开发俄罗斯远东的石油和天然气。截止到2012年，俄罗斯美国太平洋伙伴关系论坛已经举办了18届。该论坛致力于推动俄罗斯远东地区和美国西海岸各州的商务合作，其最终目标是整合俄罗斯各地区和美国各州在俄远东的活动。自2009年起，该论坛向美俄双边总统委员会报告会议成果。

第四，俄罗斯打算采取的中立战略，与美国学者期待的平衡战略颇为接近。必须承认，在亚太地区美国和俄罗斯并无重大利害冲突。俄罗斯和美国在叙利亚、反导和人权等问题上已经僵持不下，在不涉及俄罗斯重要利益的问题上，指望在亚太事务上俄罗斯与中国站在一起也不现实。俄罗斯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会在中美之间、中国与其他亚太国家之间保持“平衡”，永远为自己留出左右逢源的余地。用普京的话说，在美国和中国对世界主导权的争夺中，俄罗斯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到目前为止美国和俄罗斯的互动集中在欧洲和中东。两国的主要矛盾，也是围绕美国在东欧乃至全球部署反导系统展开的。20世纪90年代美国推动北约东扩，目标直指俄罗斯。2001年起美国进行反恐战争，俄罗斯曾经给予大力支持。然而随后伊拉克战争、美国进军中亚，都损害了俄罗斯的利益，使得两国在反恐上的合作烟消云散，两国关系又倒退不少。历史表明，两国的结构性矛盾不消除，有限的合作只能是昙花一现，两国的亲密也只能是貌合神离。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人员，文章转自外交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