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7日，马克龙在爱丽舍宫举行新一届任期就职仪式，“自我接班”仪式仅由宪法委员会主席宣布当选即告完成。5月9日“欧洲日”之际，马克龙到欧洲议会发表演讲，以欧盟轮值主席的身份阐述对欧政策新主张。由于新主张较法国以往的欧盟政策变化较大，因之被舆论称为“马克龙新欧洲政策设想”。

马克龙在讲话中提出对未来欧洲建设的三点建议：一是修改欧盟各项条约使之适应现实需要。法国将于6月27日的欧盟峰会上提议召开“修约会议”。由于现行的一致通过原则严重制约了欧盟的战略雄心，“多速欧洲”已势在必行。欧盟不应仅是一个规制相同的国家集团，须在公共政策表决中实行“有效多数表决制”（获得超过15个欧盟国家和65%的人口投票支持）。二是成立设立入盟候选国过渡机制和“欧洲政治共同体”，赞同欧盟价值观的欧洲民主国家都可加入该共同体。虽然并非所有国家都可加入欧盟，但将与欧盟共组政治、安全、运输、投资、基建、人员交流等领域的新合作空间。因此，乌克兰和英国均可加入。三是建立新型欧洲安全秩序。欧洲应吸取以往教训，避免两种模式的直接对立。俄乌双方都不应该受到否定和排斥，和平不应建立在对俄的羞辱之上。

在欧洲议会讲演之后，马克龙径往柏林会晤德国总理朔尔茨，再次体现了法国新当选领导人就职后首访德国（德国亦然）的先例，借以展示法德特殊关系和共同推动欧洲建设的意志。马克龙强调“法德友谊的重要性”，朔尔茨回赞法国为“欧洲建设的灵感力量”。朔尔茨对马克龙有关设立“欧洲政治共同体”的提议“深表赞同”，对把乌克兰等希望加入欧盟的国家及英国纳入其中“极感兴趣”。两人商定于6月上半月七国集团和北约峰会后举行法德联席内阁会议。法德领导人会晤后，分别与俄总统普京通话，就乌形势交换意见和呼吁立即停火。虽然没有取得进展，但法德仍然保持着与俄领导人之间的通话渠道，这是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各国所不具备的条件。

关于乌克兰与欧盟的关系，马克龙在欧洲议会讲话中申明乌入盟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时间，朔尔茨则根据德国的经历说乌医治战争创伤至少需要百年之久。法国外长勒德里昂在北约外长会议上声称“北约一致支持乌直到胜利”，欧盟宣布增加对乌军援5亿欧元，使对乌军援增至20亿欧元。俄当即表示，由于欧盟已完全与北约站在一起成为参战方，俄对乌加入欧盟的立场因之改变，即由同意变为反对。

马克龙“新欧洲政策设想”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根据欧盟现实进行深入思考后提出的政策答案，但要形成具体的纲领并经成员国通过并付诸实施绝非易事，却反映出欧盟当前形势与前景。

先说成立“修约会议”与“多速欧洲”中的“有效多数表决制”。欧洲建设由时任法国外长舒曼于1951年5月9日提出欧洲煤钢共同体计划起步，历经《巴黎条约》、《罗马条约》到《布鲁塞尔条约》，欧洲一体化建设不断完善并为以后的发展奠定政治基础。《爱丽舍宫条约》促成法德和解并共同致力于欧洲建设，则是基础的奠基石。《申根协定》使人员在单一签证区自由流动，《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欧盟条约）使欧盟拥有超国家行政机构，《阿姆斯特丹条约》使马约进一步完善，《尼斯条约》推动欧盟执行统一的外交政策，《里斯本条约》（欧盟宪法条约）则使欧盟拥有了统一的宪法。欧盟既有政府架构，单一货币欧元正式流通且有望成为世界性储备货币，欧洲防务取得实质性进展，欧洲法院监督宪法的执行情况，欧洲议会具有监督和立法双重功能。欧盟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执行力最强的超国家行为体，雄心勃勃地要发挥“全球性作用”。欧盟成为二战后繁荣与稳定及安全的代名词，“妥协哲学”广受赞誉。2012年，欧盟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但随着冷战后欧盟迅速东扩，再加上追随美国在中东反恐，通过“阿拉伯之春”对外输出民主模式，欧盟整体经济实力下滑，同时安全形势持续恶化，凝聚力下降导致决策力锐减。英国脱欧使欧盟陷入最大危机。马克龙2017年当选为处于多重危机之中的欧盟注入了活力，甚至可以说是在某种意义上挽救了欧盟。2022年马克龙蝉联又使欧盟松了一口气。欧盟理事会主席米歇尔说：“动荡时期，我们需要一个坚强的欧盟，特别是一个致力于更加主权与战略欧洲的法国。我们可以再相信法国5年。”法国对于欧盟的重要性，欧委会对法国的倚重度，不言自明。但马克龙要通过修改欧盟系列条约使之适合当今形势，还要引进“有效多数”机制提升欧盟效率，都会遭遇极大阻力。中东欧国家坚决反对法德的“大国支配权”，拒不执行移民配额，波兰宣布本国法律高于欧盟法律，匈牙利否决欧盟抵制俄能源决议。以此分析，“修约大会”的前途多艰。议而不决，决而不行或决而难行，将成为欧盟常态。

其次是设立“欧洲政治共同体”的问题，恐怕有关国家特别是乌克兰和英国都难以同意。土耳其在1987年申请加入欧共体，成为申请期最长的一个国家。西巴尔干诸国自冷战后即提出了入盟申请，与土耳其一样，尽力根据欧盟要求进行政经与社会转型改造。虽然早已是入盟候选国和欧盟伙伴关系国，也不时得到些许安慰，但入盟前景却越来越渺茫，引发诸多抱怨和批评。萨科齐在任时曾向选民许诺，欧盟今后吸收新成员国，将举行全民公投征求民意。马克龙就任总统后曾提议冻结吸收新成员国议程，在遭到强烈反对后虽没有反驳，但欧盟实际上已在朝此方向操作。马克龙有关乌克兰入盟时间可能长达数十年的断语使乌深感失望，约翰逊则称英国脱欧是为了追求自由。脱欧后的英国已在拼力重建英美特殊关系，非但不会再吃回头草，与欧盟的关系只会更趋僵硬。马克龙对约翰逊成为第一个西方元首出现在基辅街头，并鼓励乌永远战斗深感愤怒，说此人“只会抢风头”。马克龙与约翰逊现已形同陌路。所以，“欧洲政治共同体”虽仍然来自法国“欧洲建设的灵感力量”，但终归难以落实。乌克兰已表示对此不感兴趣，坚持“火线入盟”。

第三是建立新型欧洲安全秩序。马克龙这一设想由来已久，并非是俄乌战争发生后临时起意。英国脱欧后，法国成为欧盟唯一拥核国和唯一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法国的“双唯一”地位加上马克龙最年轻而资历最老的领导人“双最”地位，踌躇满志地提出把法国核威慑力量纳入欧洲独立防御和建立新型欧洲安全秩序的“双战略设想”。马克龙最初的新欧洲安全秩序设想就包括俄罗斯，而且必须有俄全面参与，因为不涵括俄罗斯的欧洲安全就只剩下北约，因而失去意义。俄乌战争发生后，马克龙仍明确反对拜登关于更迭俄政府和所谓俄在乌实施种族灭绝的说法，认为更迭政权不合法，种族灭绝更是法律问题而非政客所能轻易下结论，强调要尊重俄而不能羞辱俄。这一设想与马克龙有关欧盟战略自主的概念一脉相承，与法国长期以来力主建立欧洲独立防务的思想密不可分，更是戴高乐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欧盟决定成立5000人的快反部队，即是法国力推的结果。

本届总统竞选过程中，马克龙与得票率紧随其后的勒庞女士及梅朗雄在有关欧洲安全问题上的立场并无实质区别。勒梅两人均提出法国应该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机制，通过改善与俄关系消除欧洲安全隐患。勒庞提出北约应在乌战结束后与俄实现战略和解，与俄签署和平协定，这样既符合法国、也符合欧洲和美国的利益。马勒梅三人的上述表态，都是着眼于战后的欧洲安全安排，尽快结束战争的心态溢于言表，较大程度上反映了法国的民意。法国的止战心态与美英的拱火行为形成对照。

当前形势下，欧盟经济在遭受新冠疫情的无情打击后又遭遇俄乌战事冲击，通胀率已是数十年来最高却还在攀升，能源危机已达到“可能中止繁荣”的程度却仍在深化，民众购买力下跌已致“群情激愤”并还在下滑，民众对战争长期化的前景已感厌倦。尚未走出2008年经济与金融危机阴影的欧盟经济“屋漏偏逢连夜雨”，恐怕还要过上几年的苦日子。“马克龙新欧洲政策设想”反映了欧盟当前的现实，但如何摆脱困局，短期内恐难以看到“隧道尽头的曙光”。马克龙总统必会继续朝此方向努力。因为“放弃不是法国的风格”，“法国没有石油但有思想”。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欧洲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