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美国在南海问题上的角色与作用是？

Christopher  Yung：官方正式的立场是：中立。对各个声索国的主张不表态，不会对中国说你的主张是合法的，也不会对越南说，你的主张是有效的。美国对此不承担任何法律义务。即使是东海争端，美国也不会说日本的立场是合法的，而是说，一旦中日双方因为钓鱼岛而发生冲突，根据《互相防卫条约》（the Mutual Defense Treaty）美国应该帮助日本。美国对日本主张的有效性都不会支持（does not take sides on the validity of the Japanese claim.），对南海声索国的主张更不会表态支持谁。这是官方立场。

非正式的立场方面，取决于具体的情况（practice）。美国在这一地区有一些盟国与朋友，会采取一些行动，但不同于东海争端。比如说，美国与菲律宾有共同防御协定，菲律宾希望与中国发生冲突时（最可能的是黄岩岛）得到美国的帮助。美国则认为这并非必然，如果是因为菲律宾挑衅而中菲导致冲突，美国没有正式的义务（formal obligation）提供帮助。也就是说，美国会提供某种支持与帮助，但没有义务公开支持菲律宾或者与菲律宾并肩作战。黄岩岛僵局期间我正在北京，也被许多中国学者问过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也是：美国看具体情况（circumstance）决定给予什么支持，但绝没有自动卷入的义务。这是第一种情况。

第二种情况是，如果因为菲律宾攻击中国巡逻船导致中国人员伤亡而引发双边冲突，美国肯定不会卷入，而会对菲律宾说，你挑起了事情，自己解决吧。相反，如果是中国海上巡逻船包围了菲律宾海军船只，导致紧张不断升级，而且，中国方面造成了菲律宾大量人员（比如200人以上）死亡。菲律宾说，看，这明显是中国的错，美国应该出手了吧。这种情况下，美国将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不得不做提供某种帮助，因为不能说“你自己搞定吧（you run it by your own）。”我的意思是说，与盟国的一些条约并没有具体规定美国应该怎么做，“根据情况作出适当反应”应该算是对条约的准确描述。因此，重要的是，如何理解条约内容，并检视政府官员过去如何解释这些条约语言（The important thing is to read the content of the treaties under consideration and also to examine how government officials have interpreted the language of those treaties in the past.）。

第三种情况与菲律宾的航行自由有关。如果双方因为对航行自由（freedom of navigation）的不同理解而导致冲突，美国会马上涉入。这是美国非常关心的问题，美国认为不能干扰船舶的自由航行权利（包括船只在靠近海岛的地方无害通过），尽管中国的一些法律法规（如海南省颁布的条例等）规定了哪些行为不必经过批准，哪些行为（如海军船只在EEZ的军事侦察行为）必须获得中国的同意。美国认为这些规定限制了航行自由。因此，只要认为发生了限制航行自由的事情，美国肯定会刻意（deliberately）派出船只进行测试，或者进行干预。美国军方把这个叫做航行自由行动（a Freedom of Navigation Operation or FONOP）

（薛：与此相关的是军事侦察船在毗连区与EEZ内活动的问题，在UNCLOS中这并不是很清楚，中国认为不行，美国认为可以。）

Christopher  Yung：对。美国认为，军事侦察船可以在12海里领海以外活动，不需要得到任何批准。美国认为，在这方面，毗连区与EEZ的性质是一样的。

美国还会说，中国的军舰也在日本的EEZ内活动。但中国对此有不同的解读，中国学者说中国的EEZ是基于UNCLOS中关于大陆架的条款划定的，很清楚与合理。日本的EEZ是基于中间线原则来确定，这不合理，我们不承认，所以我们的船只可以到那些我们不承认的水域活动。问题是，中国海军需要经过宫古水道才能到太平洋，而这个水道显然属于日本EEZ范围。所以，各方立场不同，经常有这方面的讨论。

回到你问的美国立场问题，是的，美国认为自己有权在毗连区与专属经济区内进行军事侦察（military surveillance）、军事行动(military operation)，等等。

中国军方对美国海军的行为反应很强烈，这我能理解。中国军官、学者经常说，即使按照国际法美国可以这么做，但美国又以自己的行为往国际法上加了一些条款，操作方式上也威胁到中国的安全。北京的一个学者对我说了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姚明在你房子前面的街上周来走去，眼睛不时往你房子里看。这完全合法，但是否构成了对你安全的威胁？警察来了也无能为力。我说，那我会邀请姚明进来喝茶，交个朋友，说不定还能多认识几个篮球运动员。当然，这是开玩笑。我想，真实的原因是，只要中国大陆与台湾还存在冲突的可能，美国军队就有责任为此做好应对准备，因此需要了解中国海军的一些信息。因此，进行一些调查、侦察什么是正常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中国海军为了保持自己的作战能力，一样需要做一些情报收集工作。当然，我不是说中国海军这么做是对美国的威胁。其实，双方海军还是有一些事情可以谈，比如，让美国海军减少一些活动的频次，或者距离中国海岸稍微远一些。

8. 与此相关的是黄岩岛僵局，对这个事件的整个过程，你肯定很清楚，对此你有什么评论？能说中国的海洋政策发生了变化么？

Christopher  Yung：我想，黄岩岛事件是很危险的事情。从事件的爆发点（flash point）开始，中国一直在行动，而且比菲律宾要主动。直到现在都是如此。这大概是因为，中国领导层出于国内政治的考虑，不希望被看做是在按照菲律宾的步调（maneuver）走，那意味着无力（weak）。中国领导人希望国内看到，自己并不满足于现状，或者所，只是在最小程度上满足于现状（minimum status quo），因为现在的国际形势对中国比较有利。

就黄岩岛案例而言，很难说是从哪一边开始的。中国有些渔船在那里，然后菲律宾直接派出军舰（cutter）。中国认为这是蓄意升级冲突。中国方面只是派出渔政船保护自己的渔船——中国海军大概只是在远处（background），我要核对一下——防止菲律宾军舰把中国渔船带走。这就形成了僵局（stand off），必须通过双边外交谈判来解决。与此同时，菲律宾要求美国出面帮助化解僵局。中国也向美国提出，菲律宾必须把军舰撤走（back up）。美国说，如果菲律宾撤走船只，中国的渔政船也要撤走。中国同意了。结果，菲律宾的船只走了，中国的船没有走，中国渔政船反而控制了整个黄岩岛。这给美国的印象是：觉得自己帮助化解僵局，结果却是中国控制黄岩岛，菲律宾则什么也没有得到。

（薛：有人说，菲律宾的行为不过是如以前那样驱赶中国渔船并试图逮捕渔民，是中国改变了政策。是这样吗？）

Christopher  Yung：这有许多原因。首先，菲律宾用了军舰试图逮捕（seize）中国渔民。其次，中国即将召开十八大，在这个关头，领导人不希望被认为自己软弱无力。再次，中国的能力提高了。以前不可能派大量渔政船长久停留在那么远的地方，现在渔政船变多、变大了，海军力量也强大了，因此，有能力作出强有力的反应。而且，中国也不希望继续像过去那样软弱地反应。这与能力增长导致的战略调整有关。行为总是能体现一些战略意图。当然，越南与其他声索国也有自己的战略。有些事情成为扳机点（trigger points），如黄岩岛僵局。

（薛：6月底越南海洋法通过后，中国在32天内出台了一系列应对措施：成立三沙市、建立警备区、开始海军定期巡航、党政人大领导人全部就位，等等；9月份钓鱼岛“国有化”事件发生后，中国也有一系列的反制措施出台。这是否说明中国有战略上的调整，或者至少做了政策的调整，并备有一些预案？）

这个很难回答。我知道中国政府中一些人也在谈这个。从中国的反应来看，显然有一些预案，就像你刚才举的例子那样。习近平领导着海洋安全领导小组，这显示中国新领导层有足够的专业能力与背景（a great deal of expertise and background）去制定海上安全战略。从钓鱼岛等案例看，中国政府已经认真思考了如何应对这些事情做，至于是否已经有了新的战略，并确定好如何执行，这我不知道。 回到你上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以前对南海争端的反应比较弱？这主要与能力有关。有能力才能做事情。

9. 美国、东盟、中国未来在南海问题上下一步如何应对？

Christopher  Yung：我个人觉得，可以分为四个步骤。首先，签署COC。其次，中国同意在南海议题上进行多边谈判。第三，签署一系列具体协议，就一系列具体问题达成共识，然后才能进行合作。比如，只有确定哪些水域属于争议海域，接下来才能考虑合作开发，类似中越菲之间JMSU也就容易达成。这一阶段可以有大量的经济合作。第四，通过国际法院或法庭解决争端。复旦的D教授也对我说过，通过法律解决是必然的，中国可能因此失掉一些主张的岛礁水域，但收获更大：与东盟邻国的关系大大改善，证明中国是负责任大国，能够在法律框架内解决海洋争端，中国确实是在和平崛起。现在，美国，以及其他国家都说，如何处理南海问题，正好可以看出中国是否真的和平崛起，是否能够以负责任大国的方式行事。

（薛：这意味着，中国不但要放弃2006年声明，还要放弃九段线？）

Christopher  Yung：是的。虽然这在政治上都很困难。在我看来，九段线只会给中国带来麻烦，是中国外交政策的灾难（foreign polity disaster）。为什么呢？你无法守卫（defend）这条线，你甚至无法告诉我这条线的特定内涵（specific core of the lines）。这是一条很神秘的线，1947年突然出现在地图上而已，没办法理性地守护（defended intellectually）。中国迄今没有把九段线的内涵清晰化，给人的印象是，中国依据地图提出自己的南海主张，认为自己拥有九段线内的一切。这很难被接受，也导致中国外交的许多麻烦。

（薛：问题是，中国领导人如何操作呢？）

Christopher  Yung：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政治问题。我也问过韩国人、日本人，为什么不能放弃独岛？他们也是说国内压力太大，放弃会引发巨大的政治反弹（political backlash）。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我并不是在教中国怎么做，而是指出问题所在与产生的后果。我的建议未必符合中国领导人对政治利益的狭窄定义（These recommendations do not necessarily align with the Chinese leadership’s narrow sense of its political interests）。至于最终的解决方案，应该由声索国自己决定。

[1] 指《海南省沿海边防治安管理条例》，该条例 2012年11月27日由海南省第四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三十五次会议修订。2013年1月1日开始实行。原先的条例1999年11月26日由海南省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次会议通过。条例主要是为了管理境内事务，但第七条提到“公安边防机关应当加强三沙市所属岛礁及其海域的治安巡逻，维护边防治安秩序；协同配合南海海上联合执法，维护国家主权，保护南海资源” 。海外关注的主要是这一条，认为会影响其他声索国的利益。